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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从未说过,所以我当时也不曾想过先生的名会是这样带着锋芒的字。
初识先生的人,总会以为他的名字带着些诗情画意在里头,不管是清是辰,总归得是与气质沾边那些。那些人不敢直接说与先生,只会私下偷偷与我聊上几句。
一次我顺口讲给先生,他笑的开心,说家中确实有人叫了这个,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:“怎么会觉得我适合这些字?”
我面上一红,觉得此事不该隐瞒,却又羞于直接交代自己的心思,过了许久才答:“先生淡然,他们……觉得您像词话中才会出现的人。”
这话不作假,只是恰好掩住我自己。
“有时看您,会觉得有些缥缈不定,感觉您仿佛不属于……这个地方”
“我就在这儿,在这人间。”先生转过头,没说完又撑不住笑了起来。
我却突然为自己的愚钝战栗起来,不敢再看先生紧紧闭上的双眼。
慢慢日子长了,我才明白为何来访那人总爱叫先生的名字。
后来先生将我与正昊一同赶去书房,独留那人在廊上说话。离开前我隐约听先生唤他名字,语气是说不出的熟稔,又与对正昊的态度不同。
我一时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,只觉得心里发紧。
正昊大约也有这种感觉,我们二人谁也不愿去先生的书房,便都留在了拐角处,一句一句辨认先生说的话。
先生其实并未与他说什么,我卯足了劲儿,也不过听得几句家常,不多时就放下心来。
一边的正昊却显得心事重重,我开口问:“你认得他?”
他一滞,又摇摇头:“不认得。”
我知道他不愿说,便没再问下去。
正昊和先生幼年相识,那段时光紧密长久,我但凡有一丝自知之明,就不会硬要打听。
那天临近傍晚还下着雪,先生顾及我们,只送旧友出了院子。
回来时正昊难得主动的递出手臂,引着先生去书房,我在一旁帮着撑伞,偶然抬头,竟从先生脸上看出几分落寞。
我无法吐出安慰的字句,只好再次垂下头去。
4
先生爱笑,除去谱曲子的时候,其他时间多半都是在笑着的。
每每坐在先生对面,总能看到他面带笑意撑着书案,衣袖堆叠起来,一小节臂腕自然的裸露,像是有人将一把星辰撒在他眉目上,哪怕是偶然一瞥,也再不能移开视线。
我常与人描绘那般的先生,却不曾提起过拨着阮琴哼唱两句时的他。
先生早先不常在人前开腔,哪怕是长久跟在先生身边的人,也不过听得两三回。
唯一的例外是正昊,他平日里抗拒与人提起从前,被哄着贪了杯酒后却抖了个底儿掉。他说起先生抱着琵琶,说起先生在亭台里抚琴,又说起先生与同窗拌嘴比武时的神采,最多的还是先生倚着栏杆随口作两句词曲的景象。
我听着难免有些羡慕,却并不为此感到遗憾。
先生现在依旧谱曲,只是不再将那些调子唱出口。天晴时,他便一个一个音念给正昊听,连琴也不拿。
我本以为师傅天资卓越,声调在心里自然成形,后来才知那是夜深露重时一遍一遍拨弄琴弦换来的珍宝。
辗转反侧写出的东西并非进了什么大雅之所,那些薄薄的纸张被送进风月场中,换来些许报酬。
我曾问先生是否可惜,先生开始不答,后来才开口:“你会这样问我,多半是因为一路走得顺遂。”
我感到不解。
先生似是感受到,叹了口气接着说:“是好事,但也会伤人。”
“你觉得那些地方是花柳之地,上不来台面,又将我捧得甚高,所以才会发问。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,再等几年你就会明白,在本质上我与那些人并无差别。正昊,甚至是之前来访宾客,论及性格,有好有坏也是当然,但如果只是位置,便没有任何不同。”
“你把我当做兄长,敬我尊我都属平常事,但你离得太近,有时反而会忽视掉我身上的不足。我不过是一介乐师,凡夫俗子,比你们差着许多,正昊同你讲过从前,你自该明白这一点。”
“那些曲子是我自愿赠与,他们开腔,总能唱出几分意味与客人听,好过堆在这里生霉长虫。”
我不能理解先生的自谦,那些话一句一句落下来,震得人心口酸涩,连手中的琴都险些丢掉。
那之后,我便赎了谱子放起来,夜深再取出拨弄几声。
每当这时,平日里不用心的后果显现出来,一首曲子弹的磕磕绊绊不堪入耳。
偶尔赌气,就想着从此之后不再自取其辱,琴烧了也好砸了也罢,只是过不了多久,又想起先生落在琴面上的莹白指尖来。
虽是勉强,却也没真的泄气过。
我心中清楚,自己只剩这一种同先生共处一处的法子。